1
姥姥已经灰飞烟灭,而她幻化出来的兰若寺,也即将随着消失。宁采臣抱着我的真身,一声比一声着急地唤我:“小倩,快走1快走!再不走就来不及了!”我在他的拉扯下疾走几步,忍不住回首去看燕赤霞——那个男人,那个把快乐给了我、却把所有痛苦都留给了自己的男人。此时就这么跪在冰冷的地上,身上刺着“神兵”,已经淡去了生命的迹象。
有个念头从脑里不由分说地冲了出来:不,我不能让他孤苦地离开人世!我不能让他就这么随着兰若寺消失掉!
寺墙外的树木已经开始幻灭,时间紧迫,我来不及解释,也无从解释——电光火石间已心有所定,我从宁采臣手里夺下我的狐狸真身:“燕赤霞说得对,我终归是妖,人妖是不能相恋,没有结局的。”言毕,用力将他推向山门外。
跌向门外的他,望着我的目光,撕心裂肺,似欲断肠。我含泪飞速倒退,退至燕赤霞的身边,挟起他的尸身,风一般从另一个方向卷向寺外,扑入山林中。身后,兰若寺像受伤的兽,发出一声狂吼,然后崩裂,消失。我就这么隐在树荫里,目送着宁采臣蹒跚远去,止不住落下泪来。空气中依稀响起一声叹息。
山中有月如诗,衣我以衣裳。我把燕赤霞埋葬在我和他第一次亲吻的那片青草地上,把我的真身也埋于他旁边。在他生前,我忘记了他,没有好好和他相爱,那么,我现在能做的,就是好好地陪伴他,不让他感觉孤单。
我知道燕赤霞没有消失,他的魂魄一定躲在什么地方,静静地看着我。可是,他不让我看到他,任我怎么喊,怎么找,他就是不出现,避而不见。
夜色来临的时候,我会偷偷潜去黑山村。
姥姥死了,村民们身上的妖毒也不治而愈了。水源也找到了,他们又开始原来制窑的工艺了。所有的一切,都有条不紊地展开着,似乎,那场灾难并不曾发生过。
是的,真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:没有人提起黑山上曾经有过一个千年树妖,没有人提起过聂小倩和蛇妖,甚至,没有人提起过那些在山林里被吸尽元气死去的男人……对于往事,他们像约定好了似的,绝口不提。这让我有些恍惚,如果不是亲手触摸到我为燕赤霞立的墓碑,我真的要以为,所有的一切,都只是我发的一场梦而已。
有天晚上,我再去黑山村时,发现大家都没睡。他们在饯行,替宁采臣饯行。“宁采臣要走了,我再也看不到他了!”我被这巨大的忧伤砸中,悬在空中,三魂不见了七魄。我想,我还是爱他的,我还爱着他。否则,听到他要走的消息,我怎么会如此的伤悲?
2
宁采臣没有离开黑山村。我留住了他。
那天清晨,我尾随着他,苦苦挣扎。眼见着他就要跨出黑山的临界,我终于没忍住,脱口叫出他的名字:“宁采臣!”我以为他会意外,他会惊喜,可是没有,他只是回过头来,笑容灿烂地迎向我,牵我的手:“你再不出现,我就真的走了。”
他没有问我,怎么会出现在这里。他也没有问我,当日留在寺中的我怎么没有随着兰若寺一起消失。他不问,我就不说。
大抵,世人习惯装糊涂,宁采臣如此,黑山村的村民亦如此。明明见他去而复返,明明见他携我入村,明明知我不是人类,可他们都假装不知,不闻,不问。他们不闻不问,宁采臣也就不说。自顾自用木板,将所有窗户封死,再用厚厚的垂帘,挂于门上,不让一丝一点的阳光透射进来。
然后,他就在这间小黑屋里,不分日夜地向我求欢。他是那么贪恋我的身体,似乎恨不得将我揉碎嵌进胸膛。我是明白的。人的欲望就如那潘多拉的盒子,你若不懂时,你自然不会想;你若尝过甜头了,就再回不到心如止水的岁月。就如我,如果不曾吃过糖果,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何物;而当燕赤霞将糖果送进我嘴里后,我就开始贪恋它的甜蜜,以至于,念念不忘。
宁采臣说,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。当初在那座破败的寺庙里,是我给了他欢娱,让他知道,原来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。他的这些话,我误以为是赞美。所以,在后面的那些夜晚,我都使出浑身解数来取悦他,让他欲仙欲死。
我在取悦他,讨好他。这样的发现让我自己很难受,为什么我会不自觉地将两情相悦变成一种讨好和服侍?我在感激他么?感激他以一个人的身份,来和我这只狐妖谈恋爱?
有天,他大汗淋漓地从我身上滑落,他的手仍意犹未尽地在我腰间游走:“难怪你是狐妖。果然是天生的狐媚子,狐狸精!”房里很黑,我看不到他脸上此时的表情,可是,他话语里的轻佻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蔑视,刺痛了我。我柔软的身子开始变得僵硬,冰冷。
3
所有的变心都是有征兆的,只是有的人没有发觉;而有些人发觉了,却不愿意承认。我想,我属于后者。
当他来小黑屋的次数越来越少,当他对我的言辞越来越刻薄的时候,我就知道,我所害怕的,还是来了。
我有那么敏锐的嗅觉,我连人类身上情欲的味道都能嗅出,我怎么会嗅不出他身上其他女人的味道?我又怎么会嗅不出,面对我,他已经像最初那样,没有了情欲的味道——可是,这和最初,又不一样。最初是情动欲未动,是为不懂;而如今,是情灭欲熄,是为“不要”。我对他,已经没有了吸引力。
深夜,我飘出了小黑屋。循着他的味道,出现在他和她的床前。很讽刺,这小宅,离我所居住的小黑屋,只有一巷之隔。就在这一巷之隔外,这个口口声声说爱我、在和姥姥斗争时甚至可以为我放弃自己生命的男人,如今,睡在另一个女人身边。
想象是一回事,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。此刻,我恨,我妒,我悲怆,我绝望……我的面目已狰狞,我的手已经变成了狐的利爪,我将冰冷锋利的爪搁到他的胸膛上——我要把床上这个男人撕个粉碎。
大概是感觉到杀机,他惊醒,刷地坐了起身,身边的妇人也惊醒过来,尖叫着缩入他背后。
他知道我要杀他易如反掌,所以,他急急地开始辩白,替自己开脱,那一堆一堆的话语,从他嘴里飞速地滚落到空气里——我想,这些不满,他一定积聚了很久,想了很久,所以就算到了这惊慌失措的时刻,他都能那么流利地把它倾泻出来。
他说:“你是妖,你终究是妖,你只能躲在黑暗里,见不得光。可我是个正常人,我不愿意一直藏身黑暗中。我希望能和我的妻,携手行走在阳光里,去买胭脂,去买绸缎,去吃饭,去会客…这些,你能做到么?你都做不到!还有,我老了,我想要个女人,替我生个孩子,替我传宗接代,可是,你能么?你能么?你不能吧?可是她能!”他说着,“刷”地拉开覆盖在她身上的被,她那微微鼓起的肚子,提醒着我一个新生命的存在。我的爪锋不由得松了松。
他的手在枕头下摸索着,摸出一个锦袋,从锦袋里,他颤抖地掏出一颗糖果,递了过来:“你不能怪我,人类有人类的生活,人类有人类的婚姻,有些东西,不是你想给,就能给得起的。”
那些相爱过的岁月,那些相濡以沫、同生共死的曾经,随着一颗递将过来的糖果,一幕幕地出现在我眼前,我无从抗拒。
嘴里的甜蜜尚未及化开,眼前的人又变了副